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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词佐酒话重阳(2)

彼岸花2024-07-29

何人送酒?重阳药市

向此际,寒云满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

——秦观《摸鱼儿·重九》

宋朝人描写重阳的景色,往往相差甚远,晏几道的“庭院碧苔红叶遍,金菊开时,已近重阳宴”(《蝶恋花·庭院碧苔红叶遍》),满眼皆是富贵气象,而东坡得意门生秦观笔下的重阳风景,却是“傍湖滨,几椽茅屋,依然又过重九。烟波望断无人见,惟有风吹疏柳”。

于是,他“凝思久,向此际,寒云满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但一曲溪流,数枝野菊,自把唾壶叩”。重阳佳节,秦少游却独缺一壶酒。

在这首《摸鱼儿·重九》的下阕,秦观陷入对人生的沉思,进而感慨:“休株守,尘世难逢笑口,青春过了难又。一年好景真须记,橘绿橙黄时候。君念否?最可惜,霜天闲却传杯手。鸥朋鹭友。聊摘取茱萸,殷勤插鬓,香雾满衫袖。”

其中,那句“一年好景君须记,最是橙黄橘绿时”脍炙人口,然而这原是苏东坡在杭州写的《赠刘景文》里的名句,少游借用于此,或许是在重阳时节遥念恩师?

这首词最能触动人心的,或许还是上阕里那句“向此际,寒云满目空搔首。何人送酒?”我读到这句时,第一反应是想起了“出门搔白首”的“诗圣”杜甫。

秦观在文学史上的形象颇显羸弱,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”(《踏莎行》),疑似潦倒迷茫的文艺青年。其实不然,秦观自言:“往吾少时,如杜牧之强志盛气,好大而见奇,读兵家书,乃与意合。谓功誉可立致,而天下无难事。顾今二虏有可胜之势,愿效至计以行天诛。回幽夏之故墟,吊晋唐之遗人。流声无穷,为计不朽。岂不伟哉!于是字以太虚,以导吾志。”(陈师道《秦少游字序》)可见,秦观的平生之志是要平定辽国、西夏,恢复汉唐旧疆。他并非大言谈兵,而是和他的老师苏东坡一样,写了很多有见地的策论。

精研宋代文史的朱东润先生阅读秦观诗词文集,眼光独到,留意到了秦观的策论:“余于少游之书,尤喜读进策三十篇,观其所得,盖导源于东坡,所见甚卓。此真充国之遗计,破敌之上策。当时诸人,盖无有出其右者。”(《淮海集校注》序)朱先生可谓是秦少游千载之下的知己。

然而,在秦观的时代,除了苏东坡等二三子外,世人都是拿他当一个寒酸词人看待。秦观也沿着苏东坡的道路,在南方向着更南的方向流放。在重阳日,他并不一定缺酒,缺的是白衣送酒的太守苏东坡。

他或许回忆第一次见到东坡的场景:“我独不愿万户侯,惟愿一识苏徐州。”(《别子瞻学士》)

很多年以后,南宋锦官城,一个不缺酒的人,在重阳节喝醉。“何事又作南来,看重阳药市”(陆游《汉宫春·初自南郑来成都作》)

这首《汉宫春》是陆游的真情流露之作,在万人如海的闹市,独自欹帽垂鞭,流涕尊前。放翁自己交待此词写于“初自南郑来成都作”,那就是孝宗乾道九年(1173),他已是知天命之年,刚刚从陕西南郑前线调回成都,担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。这是个有衔无事的官职,“冷官无一事,日日得闲游”(《登塔》),陆游“上马击狂胡,下马草军书”的戎马生涯自此终结,五十岁的他从此自号“放翁”。

羽箭雕弓,忆呼鹰古垒,截虎平川。吹笳暮归野帐,雪压青毡。淋漓醉墨,看龙蛇飞落蛮笺。人误许、诗情将略,一时才气超然。

何事又作南来,看重阳药市,元夕灯山?花时万人乐处,欹帽垂鞭。闻歌感旧,尚时时流涕尊前。君记取、封侯事在。功名不信由天。

这一年的重阳节,陆游漫步于繁华似锦的成都重阳药市,在万人如海之中,看花开富贵,听歌声曼妙,却闻歌感旧,回忆起南郑军中岁月,突然情绪崩溃,很快喝醉了。

初读这首词的时候,很不理解的一点是,所谓“重阳药市”,顾名思义是重阳节期间卖药材的市场,在药材市场怎么会逛着逛着就喝醉呢?

直到读到一则史料,我才豁然开朗。宋人庄绰《鸡肋编》中记载了成都重阳药市:“至重九药市,于谯门外至玉局化五门,设肆以货百药,犀麝之类皆堆积。府尹、监司皆步行以阅。又于五门以下设大尊,容数十斛,置杯杓,凡名道人者皆恣饮。如是者五日。”

原来,重阳药市上除了堆积如山的中药材,还在街上多处放置了几个巨大无比的酒缸,供人随意畅饮五日。于是,“诗情将略”的陆放翁得以在重阳药市一醉方休。

此外,陆游词中的“欹帽垂鞭”似乎也是大有深意。“欹帽”即歪戴帽子,暗合“参军落帽”的典故。《晋书·孟嘉传》载:“(孟嘉)后为征西桓温参军,温甚重之,九月九日,温宴龙山,僚佐毕集。时佐吏并着戎服,有风至,吹嘉帽堕地,嘉不之觉。温使左右勿言,欲观其举止。嘉良久如厕,温令取还之。命孙盛作文嘲嘉,著嘉坐处。嘉还见,即答之,其文甚美,四座连叹。”在南朝的某个重阳节,征西将军桓温宴请幕府中人,大家都身着正装,头戴官帽,突然一阵风吹来,刮跑了参军孟嘉的帽子,这在当时算是失仪,然而孟嘉很淡定地去上厕所。桓温让座上一位名士当场挥笔写文嘲笑他,还将文章置其座位之上,结果孟嘉回座后从容挥毫作答,文采风流,举座叹服。

于是,这个段子也成为重阳佳话,在重阳诗词之中屡屡出现。有的化用巧妙,如东坡的“酒力渐消风力软,飕飕,破帽多情却恋头”(《南乡子·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》)。

桓温身为南朝枭雄,半生致力于北伐中原,孟嘉在其幕府之中参赞军事。陆游也是刚刚卸任幕府参军的官职,也许这个前任参军歪戴帽子,或是有所寄托吧。

这一点,似乎从陆游的忘年之交、同样致力恢复中原的辛弃疾身上找到佐证。某个重阳日,稼轩写下“龙山何处,记当年高会,重阳佳节,谁与老兵供一笑,落帽参军华发”(辛弃疾《念奴娇·重九席上》)。

可惜,那一年的成都重阳药市,无人知晓这个烂醉如泥的老翁有着怎样的心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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